「大局」之辩:微观与宏观下的2018年大选和华社
- 登载于 时评/专栏
文/王国璋
一、问题意识
为了「改朝换代」,马来西亚华人愿意走多远?而为此「大局」付出的代价与收获,选后又该如何审视?
2018年的第十四届全国大选,无疑是一场以半岛马来选民为主轴的选举。所谓大局,即希望促成国家独立迄今的首次政权轮替,完成2013年大选时未竟的缺憾。而为了掀动马来海啸以达此目的,除了希望联盟(Pakatan Harapan)主攻经济民生与国阵的贪腐议题外,华社在某个程度上,也该更小心翼翼地关注马来选民感受,要尽量收敛一些,不咄咄逼人。尤其要刻意回避或淡化主流马来社会禁忌的几项议题,暂且搁下,留待变天后再说。这首先就是要确保马来人在政治上无丧权之虞,消除其不安全感。其次,则是不挑战宪赋的马来人「特殊地位」和1970年代后据此引申而出的一系列马来人/土著特权。此外当然还有伊斯兰凌驾其他宗教信仰的特殊地位、马来人主权象徵的苏丹权威,以及攸关其文化、身分认同的马来语文地位。
大局论者掀动的另一争议,是在安华于2015年2月再度入狱、民联群龙无首进而瓦解后,支持重组后的希盟与前首相马哈迪结盟,甚至推派他为希盟的首相人选。马哈迪廿二年首相任内(1981-2003)素有威权之风,政绩虽见仁见智,马来民族主义者的色彩却一贯鲜明。大局论者的抉择,难免又引来手段与目的是否相称的议论。
本文不打算以实证数据详析本届大选,只希望从某个侧面,记录大选期间我零星观察到的华社氛围与应对,再循此思路,推敲政局未来的宏观演进。
二、选战观察
如何让马来人安心地票投希盟?首先就要在希盟各党的议席分配上,明确昭告天下:行动党丝毫没有主导联邦政权、支配马来盟党的野心。以国会选举为例,全国222席,行动党只竞逐当中的47席,远低于公正党的72席,而纯粹的土著政党──成立不足两年的土团党也获分派高达52席,且全数位于半岛。即便是实力最弱的诚信党,也获派34席。行动党竞逐的议席不多,固然是受其以非马来人为基础支持力量的政治现实所局限,但该党确实在谈判议席时,退让了某些族群混居的选区给其他盟党,刻意放低姿态。至于推举马哈迪为希盟共主一事,各党内部──尤其行动党内──不无激辩,但马哈迪的「马来人安心牌」作用无庸置疑,最终也获确立。
行动党致力转型为真正跨族群政党的步伐,多少也受此「大局」羁绊,缓了下来。为了转型,行动党近年来积极吸纳马来党员,并尽可能地多安排马来候选人上阵。行动党配合大局的努力,还反映在它更细致的语文实践上。为了广招马来党员及放眼联邦执政权,行动党开始在各层级的会议里(包括其党大会)广泛转用马来语,本届竞选活动上尤其如此。这意味著党内不少资深的基层领袖,如果马来话还说得不溜,已几乎没有机会上阵。而即便在华人为主的竞选场合里,行动党候选人也都尽可能以华语和马来语交替发言。举例来说,麻坡郊区的某希盟竞选场子内,来的虽然多是华人,杨美盈等华裔候选人仍全程或基本上以马来语发言。有中年妇女??此向我抱怨:「听不太懂,都在讲马来话。」但她对此表示理解。
「超人」丘光耀可谓上届大选时,行动党的超级助选员,风靡无数华裔选民。不过他辛辣的演讲风格,经媒体渲染后,在马来社会内形象欠佳。为了「大局」,本届大选丘光耀也识相地只集中在华裔选民为主的竞选场合亮相,相较于2013年大选,可谓异常低调。又,观察本届大选华裔在野政治人物的发言,显然都有默契地集中在纳吉政府的贪腐滥权与民生经济议题,如一马公司弊案和消费税争议,却极少触及恢复地方选举,尤其不在马来人多的场子里提。这恐怕又是顾虑到马来社会对地方选举的负面成见,即深恐华人/非马来人藉此牢控半岛各大城镇的资源与管理,导致城乡进一步分化。
为了马来选票,希盟华裔候选人屈从保守穆斯林观点的小动作,也处处可见。譬如女权及社运界的代表人物玛利亚陈(Maria Chin Abdullah),虽是华裔穆斯林,却向来作风世俗,刻意不戴头巾示人。惟本届大选,玛利亚陈以公正党旗帜出战八打灵再也国会议席时,也不得不在竞选海报和传单上以头巾照示人,以避口舌纷扰。
回头看,本届大选政权轮替,固然有其基本因素,但华社及华裔从政者为安抚马来人的不安,避免碰触甚至刻意迎合马来人的核心关切之举,似乎也有贡献。希盟推举马哈迪为共主一事,尤其是阴错阳差下的历史偶然,可遇不可求。5月8日投票前夜,马哈迪对全国直播发言时,我在希盟于北海的造势场子内,眼见各族老少屏息以待、专注聆听,且深受感召,不得不佩服此君一代枭雄/英雄,当代国史上难有贰人。
三、审视大局论
审视大局论,第一问是:为了什么?
大局论者相对于原则论者,首先会强调自己并没忘记初衷,但手段要务实灵活,否则在国内失衡已久的族群政治框架下,目标遥不可及,毫不现实。
大局论的论述名家黄进发提出阶段性改革建议,建议要先改什么和不先挑战什么,大家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,直白坦荡,避免猜忌。这个直白的路为图,可分两个阶段,原则是先易后难、先外围后核心,将马来人担心丧权的内容往后搁,先处理与此无关的结构性宿疾与政策。举例来说,第一阶段(即本届大选后)可先处理民权议题、司法改革、选务及选制改革、国会改革和地方分权等。而由本届大选至下届大选期间,基于共识民主(Consensus Democracy)而不仅仅是多数民主(Majoritarianism)的精神,执政者可以咨询各方广徵民意,建立对下一阶段深层次改革的社会共识,留待下届大选落幕后,再据此共识,调整经济分配上的平权(如新经济政策之延续与否)、语言与教育、宗教与个人生活方式等领域。总而言之,追求平权的长远目标不变,只是要改采更??有效、务实的方法。
所以审视大局论的第二问,是成效如何?
选后半年即回顾这个问题,显然言之过早。不过大局论者,想必可以??希盟政府这半年来的体制改革或改革的尝试感到自豪。以国内各家民调的结果来看,民间确实对希盟首半年来的体制改革多所肯定,特别是印度人和华人群体。
不过仅仅前半年之内,希盟受挫的改革事例,倒也不少。譬如希盟在竞选宣言中,曾高调承诺会承认独中统考,却因其碰触到马来社会对语文的敏感神经,面对阻力,至今仍未成事。又,华裔官员、议员的双语或多语文告,雪州双语路牌的争议等,因为引发柔州和雪州苏丹反弹,变成语文加王权的超级敏感题,新政府火速退缩,完全不敢辩解。而希盟政府在签署联合国《消除一切形式的种族歧视国际公约》(ICERD)的议题上,说签不签,屈从于马来社会的强烈反弹,更是一个最具体而微的案例。
华社的大局论者,或视这类挫败为阶段性的退让:大选虽已落幕,希盟的马来选票尚未过半,仍需安抚马来人,或仍需努力地先取得全社会的共识,给马来社会一点消化的时间。不过在族群政治仍是主轴的马来西亚,这样的局面演进,始终存在一个「谁先改变谁」的风险。大局论者的忍辱负重,是为了改变族群政治,但动辄屈于选票压力而自失立场,却不无重坠老模式的危险。这个老模式,就是国阵这一类的多族群政党联盟。
本届大选落幕后,黄进发发表的另一鸿文(2018),就认为政党竞争要避免走回族群与宗教的泥沼,关键是在「政党竞争的形势与格局」,而这「恐怕远超过个别政党或从政者的价值取向」。要改变格局,他认为就「必须从两线制转轨到多党制」,而这需三个要素配合:地方分权、改革选制,以及主流政党对国家体制与基本政策的共识。这种看法,与他选前的两阶段改革倡议一致,即先处理较有共识的体制改革,创造条件(如多党制),再处理棘手得多的族群平权与宗教领域等改革。我的理解就是:先处理不涉族群核心利益冲突的体制改革。
不过这当中的一个悬念,是不少看似不涉族群争议的体制改革,多年来之所以难于变革,正是因为它们和特定族群的利益绑得很紧。以结构性的贪腐为例,除了不堪的政治文化,土著在承包政府工程与经济领域内的各项大小特权,绝对是重要的贪腐土壤,不除难以断根。而国家的选举制度,则是从独立之初,就已公然向马来人倾斜,用意当然是要确保马来人的政治主导权。至于地方选举,何以在1965年后即失落至今?这在早年,是部份出于执政者对华人为主之左翼力量崛起的忧虑,近年则是担心华裔政治力量会藉此在城镇地区坐大,威胁到马来人的政经处境。这话可不是我说的,马哈迪和哈迪阿旺等一为马来政治的头面人物,都曾直白地在公开场合反复说过。所以一个「鸡生蛋或蛋生鸡」式的疑问是:「马来主权」(Malay Supremacy)的观念一日不去,这类体制改革是否真能贯彻?至少到目前为止,希盟于选前承诺过的恢复地方选举一项,还在以经费不足为由拖延。地方选举将来若真恢复,是否货真价实,也有待观察。
总而言之,对主流华社和希盟的华裔从政者来说,变天,是期盼能活在一个更平等的马来西亚,所以愿为大局作一时的退让。然而对希盟的马来从政者来说,他们也有自己的「大局」顾,所以要频频「无奈」U转,作一时的政策退让。ICERD争议的发展,就是显例。本届大选的结果,对马来社会的心理冲击显然不小。马来社会的主流(逾六成选票)并不希望变天,也对非马来人的「进略」依然感到不安,希盟政府如果漠视这个大局,下回或许又要变天。希盟的结构性困局,正在隐隐浮现。
转载 / 当代评论
.png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