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点余温
- 登载于 中国万象
常听说,人死就如灯灭。从以前就常想,这是真的吗?那么,人生岂不是过得有点枉然。长大后,却有了那么一点体会,也许,肉体长眠是必然,灵魂会否消逝属未知,然而,精神会长存,只要生前信念够强,怎会没余温?
不知是否错觉,提起信念,这日的曦光零舍炽热。伫立于闹市当中,感受着早晖逐渐挥洒于中环的大街小巷,终于来到域多利皇后街。倏地,眼前的一家小店店门被敞开,刚好折射了光线,眼睛眯起的一瞬,蒙胧间看到一名长发过肩的女性步进店内,隐没于自动门之后。稍微能够睁开双眼,想要追逐身影,却被上方的金漆招牌吸引了目光,“华丰烧腊”四个豪字映入眼廉,两旁又竖立了“囍庆聘礼金猪”及“驰名烧味腊味”两行红字,中央簇新的玻璃,右方是烧味挂档,配上时尚的黑色射灯,掩盖了小店的岁月痕迹。如果是附近一带的老街坊,定必不会被小店瞒骗,毕竟是屹立了七十八载的老店。创办人高露华已故,膝下儿孙都说,是因为阿爷在天有灵,故小店的风味依旧,宗旨不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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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心铭记
按下了自动门的按钮,是一片棕色夹杂着米白色的台凳,有圆有方,看着又不觉得突兀。右方是刚才门外就看到的明炉挂档,由于时间尚早,仍然空空如也。掠过了档口,就见旁边有一收银处,一名女子站于电脑前埋头点算着,秀发的长度,正是刚才门外所见之人。见她专注得很,于是就探头窥视一下前方,左边是宽敞的卡座位;右方有一扇木门,相信是厨房入口。良久,女人终于抬起头来,绽放了甜美的笑容,介绍自己是老店的第三代传人,名为Connie。她不愿意透露年龄,反正说到小店的历史,她都是从长辈口中得悉。
这家悠久的小店由她爷爷高露华于一九四一年创立。她的记忆中,有着爷爷的影子,于一家相当老旧的店内晃来晃去。以前的烧腊铺运作模式都很一致,很老套的只提供烧腊外卖,即是大家常常说的“斩料”,以前生活较穷困,吃烧味是颇奢侈的事,大多数家庭都是在父亲发薪水当日,才得以吃到美味的叉烧。Connie当然是幸运的一撮人,从小想吃叉烧有叉烧,要烧肉有烧肉。她说,爷爷的叉烧是全世界最美味:“爷爷以前做过好多份工,烧腊是在酒楼学师,后来自己出来开店,自己改良味道。”她的口吻带点老成,像是复述爷爷的说话,又夹杂了丝丝仰慕。她有一个哥哥,一个妹妹,爷爷对他们很是疼惜,他们也经常到小店闹着玩,黏着爷爷。犹记起,爷爷曾经送给他们三兄妹各自一个钱箱,然后让他们在白纸上写下“勤俭”二字,放入钱箱,提醒他们,勤俭方得财,但绝不能因财失义,至今不敢忘。
除了教诲,爷爷亦有慈祥的一面,她笑言:“爷爷好好的,不会骂人,记得小时候妈咪一拿藤条,爷爷就会出来帮我,收起藤条藏在钢琴后面,让妈咪找不到。”八十年代左右,爷爷身体开始有毛病,正式将小店交予Connie父亲接手,爷爷见其打理有道,就退休去,后来也离世了。九十年代,物价飞腾,经营变得困难。Connie父亲打算放弃经营小店,但遭母亲反对,及后更是由母亲接过棒子,她又谓:“妈咪因为时常听爷爷讲,这间店养了我们这么多人,要好好珍惜。后来她佢变成生招牌那样,天天坐在店里头收钱啊、挂腊鸭、秤烧肉,捱了十年,终于保住这间店。”高露华留下来的信念是,不忘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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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雨飘摇
殊不知,一关又一关,树欲静而风不止,又来了一个金融海啸。小店生意一落千丈,连续五年蚀钱,每年蚀几十万港币,租金却一直上升,此时,Connie母亲也表示捱不下去,告诉他们,如果他们三兄妹不接手,就索性结束经营。反应最大的就是Connie,她道:“这里是爷爷心血,我不舍得啊!而且我吃不惯人家的叉烧。”好了,最终三人放弃当时舒适工作,接手祖业。只是因为抱着对店的不舍和可惜,以及从小到大的回忆,三兄弟姊妹勇敢迎接一个浪涛。毕竟大家都是第一次接触这工作,方才发现自己甚么都不懂。虽然味道都是由爷爷调校出来,但烹调需要依靠师傅,一众师傅都已经在此工作多年,也许是小看三个小屁孩,初时他们问师傅材料份量、有甚么秘诀时,师傅都说不知道,只靠经验,令三人苦恼不堪,想学习也无从入手,Connie忆述:“最后我们怎么知道份量呢?就是有一天在厨房看师傅做,我们预先秤好了材料几重,到他们做完之后,我们再量度剩下的份量,就知道了材料份量啦。”后来,他们的勤奋也打动了一众师傅,双方关系才渐好。
“是不是要进来看烧叉烧啊?”一把雄厚的声音从工场传来,Connie应声就急步来到工场,介绍着自己的叉烧。她指如今坊间喜欢用酱料叉烧,吃下很重调味料,特别是蜜汁的味道,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新派做法。小店一直都沿用古法,只见师傅将切好的猪肉一条一条地摊平于盘子内,先下糖,再下盐,又加一点秘方调味料,然后又铺上第二层猪肉,下第二层糖、盐、调味,如此类推地放进去,四层就可以,然后腌制三十分钟,搅匀后再腌制十五至二十分钟,总共搅拌五次。制作叉烧的最后步骤,加入鸡蛋、豉油,最后加入玫瑰露,就可以准备入炉。叉烧入炉后,首先开大火将水分收起,再用中火烧制半小时左右,不加入色素或预制有色酱料,用火候令叉烧上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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做完叉烧就到乳猪。先处理生猪,由于腩位部份烧出来会有肥膏,要先把肥膏切除,再切下小量猪腿肉来煲汤。生猪啤水,即冲走血水,晾干水后开始腌制。师傅撒了少许盐、五香粉、肉桂粉等调味料,腌半小时后就要上“皮水”,“皮水”即醋、酒及糖制成,令表面上色,要整只乳猪扫得均匀,上完皮水后要焙干猪身,焙完后要扫一层乳猪酱料,方可入炉。
说时迟那时快,叉烧已经出炉,阵阵肉香飘绕着工场,馋嘴的Connie着师傅切下几块肉,放到隔油纸上,一尝鲜肉。她边咀嚼边说:“由小到长大之后,吃的都是家里的烧味,最好吃是用隔油纸包住几块叉烧,用竹签笃来吃,味道会在脑里留下好深刻的印象。”此刻她放进口里的,彷佛不是叉烧,是感情,是回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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彼此守护
回忆中,是皇后大道中一百零八号旧店。地面是店面;二楼是账房;三楼属于货仓;四楼是工场,那年代竟然可以拥有如此大的地方。可惜,好景不会常。因为要建行人电梯,政府收回店位,后来也再没有这种店位出现过。后来他们决定搬到威灵顿街,装潢时,Connie曾经发了一个梦。梦中是一间装修好的店面,比现在的店位要大,有两级楼梯往上。她起初也不以为然,但不久后,看到店位旁边又有一个空置店位,她跑去窥看,一看之下,竟然跟梦中的店铺间隔是一样,影像立即浮现,她相信此非巧合,结果就连旁边的店位都一起租下来。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,就于装修前的一天,所有师傅跟她的家人一起在店前拍照,甫拍完照之际,有一辆车经过,车牌号码是“268”,竟然是爷爷以前的车牌号码,她说来仍觉兴奋:“所有车都走得好快,唯独是那架车走得好慢,好像要让我们发现它那样,那一刻觉得爷爷好像回来探我们,因为最后一天,所有都会被拆卸,旧店和那个旧模式都会拆,好像爷爷都依依不舍那样。”
后来,他们接手后,一改旧模式,提供堂食之余,餐单又混合了茶记模式,生意又渐见好转。但Connie一点不自满,依旧认为这绝对是爷爷的功劳,因为他创立店面那么多年后,还有很多客人惦记,都是情意结主宰。爷爷离世已久,直至今日,她一吃烧味仍然会想起对方,小店对她而言是回忆,而不只是一间烧腊店。她徐徐步出了店外,仰望着灿烂的阳光,念着:“爷爷如果你还在这里看住,我们不会令你失望,一定会保住你的招牌,你可以安心。”守护,可以是互相,大概有一种温度,穿越了生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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